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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他時,他揹著一個迷彩的黃埔大背包,來到我所駐點的營區報到,那時他連頭也不敢抬起地站在我面前,「報...告...組...長...,我是二...兵...張...顗...○,我...來...向...你...報...到!」額頭斗大的汗珠不斷冒出,看得出他相當緊張,或許他以為我是那種盛氣凌人很有威嚴的長官,殊不知我這個預官是那種抱著來軍中交朋友的心態,本想捉弄他一下,大聲斥責他:「給我立正站好,說話就說話,幹嘛吞吞吐吐、結結巴巴,而且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說話頭也不抬起來,到底是不是來當兵的啊!新訓時班長是沒教你軍人的守則嗎?簡直像個死老百姓一樣!」不過,這些話只在我腦海裡浮現,「想」完後不禁在心裡笑了出來,因為這太不像我了,而且我如果這樣一說,包準他嚇到發抖。
我打量了他一下,全身曬得黝黑,而且看得出有原住民的血統,從口音上也聽得出端倪,五官相當明顯。看了他胸前的名牌「張顗○」,中間的那個字說實在的我也不太會唸,叫不太出來,後來他才告訴我,那個字真正的發音是「一ˊ」,但大家幾乎都不會唸,所以就有邊讀邊,發成了「ㄎㄞˇ」音,其實,不會發那個音也不重要,因為在我駐點營區的阿兵哥,每個人都被取個「阿」字輩的名字,所以大家以後都叫他「阿菘」,聽起來格外的親切,除非我要發狂罵人才會直呼全名,但這種情形好像從沒發生過。
「以後我們大家就叫你『阿菘』,來這裡不用太緊張,有什麼要學要做的,我會叫人教你,有不懂的儘量問,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來直接找我,沒問題的話,你可以先下去整理自己的東西!」說完後,找了一位阿兵哥帶他去寢室放東西,並簡單告訴他一些該注意的事項。「謝...謝...組...長!」唉~還是結巴,我笑了笑,當他轉身要離開我辦公室之際,我看到他臉上所透露出的單純,但卻也隱隱約約從他眼中感覺到他內心深沈的哀傷與對陌生環境的驚恐,那種感覺令我無法忽略。
當天晚上,洗完澡及衣服後,拿著臉盆要走到寢室後方去晾衣服,就在轉角處看到米粒大的火光閃動著,等我快接近時,突然感覺到有個晃動的人影,火光一下子似拋物線地在人影後方消失,接著黑暗中又傳來了緊張驚嚇的聲音,「組...長...好!」這一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差點一腳踩進旁邊的水溝裡,等到眼睛稍微適應黑暗後定晴一看,才發現是一個人側立站在我面前,身體站著直直,但頭卻微微低垂著,雙手放在後面,左手的拇食指還夾著一截短短的香菸頭,仔細一瞧原來是那個剛來的新兵,他的額頭還沁著粒粒汗珠,一臉做錯事的窘態。
我笑了笑,並沒有責怪他,淡淡地告訴他:「要抽菸沒關係,只要不要在室內抽就可以了,不用躲在這裡抽,這裡蚊子很多的,你是不是要幫忙燻蚊子啊!」聽到這話,他臉上頓時輕鬆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尷尬的表情。等我要邁開腳步向前走時,他突然隱忍地悶叫了一聲,原來是即將燃燼的菸頭燙到了他的手指頭,原本他還不敢丟掉,我見狀要他丟在地上踩熄,趕快去沖沖手,他謝過我後一溜煙似地快速離開。
當晚,外頭的夜很黑,月亮的光因為烏雲遮蔽,顯得有些朦朧不明。坐在寢室的辦公桌前,面前擺放著他的個人基本資料,看完後大大地吐了一口氣,十指交疊支住前額,頓時心情沈重不少,思索著白天見到他的情景與他眼神所透露出的神情,經過連結後有了約略的了解與體會,再看一眼家庭狀況一欄,彷彿深怕自己看到的有誤,父與母的欄位上皆填上「殁」字,他排行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妹,閤上資料後,當晚輾轉反側難眠。
經過多方打聽,才知他的父母早在他小學五年級時,在前往工作地點途中,被超速違規的小貨車迎面猛烈撞上,力道之大將他倆所騎乘的摩托車撞成一堆廢鐵,兩人多處內臟破裂,失血過多當場死亡,早晨緊握他們的還是兩雙溫暖的手,如今已成了四隻失溫褪色的殘肢斷臂,三個弟妹抱著他痛哭,他流淚了,但卻沒有哭出聲來,而是在內心不斷地吶喊著,為什麼上天對他們這麼殘忍,在他的生命裡投下了陰影。
後來,他們搬去與外婆同住,外婆對他們疼惜有加,由於肇事者家境不豐,因此父母雙亡的賠償金也沒能拿到多少,但以外婆省吃儉用的過日子方式,雖然過得清苦,但外婆在對他們三餐與讀書的照顧上,倒也還過得去不成問題。但好景不常,身體原本就不佳的外婆,因為一場大病後臥床不起,沒拖多久便與世常辭,短短一年內,他們再一次失去了依靠,被迫必須搬去大伯父家寄人蘺下,生活從此起了很大的改變。
大伯父原本就有一大家子要撫養,他們四個小孩過去住後,負擔更形沈重,不大的房子裡,夫妻兩個再加上七個小孩,處處顯得擁擠。外婆死後,賠償金的保管便轉到大伯父名下,大伯的工作也不穩定,因此那筆賠償金便成了大伯父一家及他們四個小孩的生活費,原本他也並不在意這樣的安排,也並不吝望可以說得到與大伯父小孩同等的待遇與照顧,不過他們的出現成了大伯父及大伯母生活不順遂的出氣筒,及生活過得清苦的藉口,動輒得咎,打罵成了家常便飯。
剛開始幾年,他們都忍了下來,只能回到擠了四個人的三坪大的房間相互安慰、打氣,而他身為大哥,當然應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不過他那時卻辦不到,當時他心裡的無力感與煎熬,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著,他不能讓弟妹看得出他的軟弱與無助。
忍讓不但沒有帶來寧靜,反而變本加厲,直到高職快畢業前夕,有天大伯父喝了酒發瘋似地用藤條狠抽他的弟妹,只為了多吃了一碗飯,他回家撞見這一幕,當場心碎不已,衝過去護住弟妹的身體,藤條抽在身上力道之猛,讓他痛極了,身強體壯的他都幾乎無法承受這樣的痛楚,年紀尚小的弟妹如何能承受這種鞭打,想到此,他不禁淚流哭泣。但大伯父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抽到藤條都已裂開了,還企圖找來掃帚柄,他一陣怒火上來,對著大伯父咆哮,要他停止對他們的傷害,大伯父一聽,更加盛怒,一個大巴掌結結實實地甩在他的臉上,留下一個清清楚楚的掌印,又紅又熱又痛,他怒眼狠狠瞪著大伯父,大伯父有些愕然失措,餘怒未消地撂下狠話,要他們搬離開滾出他家,說他已照顧他們夠久,已經仁至義盡了。
他早有帶弟弟妹妹離開的打算,但沒想到這樣快,而且是在這種情景下,想想也好,讓他的決心更為堅定。他憤怒地向大伯父表示,他一畢業就會帶著弟妹們離開,不勞他來驅趕,不過他有一個要求,就是要拿回他父母車禍身亡的賠償金,但他的大伯父卻是冷冷地一笑,「什麼賠償金,你們住在這裡,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我都還沒跟你們計較,你們還要拿回賠償金,更何況那筆錢早已用光,都是花在你們身上的,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好了,不用再說了,反正我是不會給你們一毛錢的,你一畢業就趕快帶著他們滾出去!」
回到房裡,昏黃的燈光下,他擁著三個弟妹哭泣,他怪自己為什麼沒能保護他們,原本堅強的外表此時卸下了佯裝的面具,他恨他自己的軟弱。打開弟妹的衣服,一道又一道長長的藤條印痕如此清晰又紅腫,他再度模糊了雙眼,但他不想讓淚水落下,他發誓以後再也不讓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行,再欺負傷害他的弟弟妹妹們。
高職畢業後,他帶著他們搬回了老家,雖然家徒四壁,未來的日子可能過得清貧辛苦,但對於不用再忍受沒來由的無情責罰一事,他們還是願意隨著大哥,過著屬於他們未來的日子,一個沒有父母的家,只有大哥一肩扛起這個照顧全家的重擔,他沒有時間想未來,對於過往雖然無法忘記,但也只有暫時留存在他心裡最底層的痛苦角落。
他什麼工作都願意做,白天清晨未明之際即去送報,等到天亮了再到汽車修理廠上班,只要有加班的機會他從不推辭,甚至要求老板多排些工作給他,假日不是到漁巿場幫忙,就是在家裡做木工製作家具,農忙時也幫忙農家採收水果稻穀,每天總要忙到十一、二點才回到家。所幸弟妹都相當乖巧,家事都不用他煩惱,功課也都由大妹幫忙盯著,回到家後小小的桌上總會留有一碗飯給他,雖然是一碗冷掉的飯,但他卻吃得感動與愧咎,眼眶一陣溼熱,發願以後一定要讓弟妹吃好一點、過好一點。回到房間,看著他們熟睡的模樣,他頓時安心不少。
剛下部隊時,由於是菜鳥二兵,必須等到一個月後才能休假外出,無法回家探視他的弟妹,因此情緒顯得有些躁動不安,甚至動過逃兵的念頭,叨著菸不斷在營區裡焦躁地踱來踱去。
夜深了,高聳青翠的山形隱沒在沈沈的夜色之中。他頹喪地坐在室外的臺階上,地上已丟了一地的菸蒂,仍然一根接著一根抽著,煙霧瀰漫,模糊了他的臉龐。走到他的身邊坐下,他嚇得立刻站了起來,拍了拍他要他坐下,風從樹間吹了過來,涼爽宜人,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在這裡一切還好吧!」他沒回答,但用輕輕點頭的方式來表示。
「如果有什麼問題或困難,千萬不要不好意思,可以隨時來找我!」他原本想開口,卻又低下了頭閉口不語。「辛苦了!剛開始到一個新環境一定會不太適應,但在這裡你只管心情放輕鬆,再過一陣子你就發現這裡像是一個大家庭,大家都很好相處。而且我對待大家也不是那種長官部屬的關係,我常告訴大家我是來這裡交朋友的,你們就像我的弟弟一樣,大家相處起來就像一家人一樣。」
「雖然沒有辦法那麼快休假,家人一定也很擔心你在軍中的情況,你一定也很想跟家人報平安,所以明天找個時間到營區外打個電話回家吧!」說完後我淡淡地笑了笑。他聽我這麼一說,雖然還是沈默不語,卻看到他的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著,哽咽地向我道謝。輕輕拍了拍他的腿,叫他早點休息後站了起來,又聽到他那習慣性的連續咳嗽聲,「少抽一點,抽太多菸對身體不好。」此時,風吹散了厚厚的雲層,朦朧的月在夜空顯了影。
有時走過他們寢室前,常可以看見他以熟練的技巧縫著衣物,這對大部份當兵的男生來說是一件苦差事,但對他來說卻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因為這事在他未當兵前即是家常便飯。昏黃的燈光下,他疲累地頻頻打著哈欠,只為修補弟弟妹妹明天要穿的制服,他一個人,不只兄兼父職,也兄兼母職,只為給弟弟妹妹一個雖貧困但安穩的生活。
我常常要他跟著我一起做事,不論是到庫房裡整理軍品,或是到外面買東西,或是打掃環境,這一切不為別的,只為讓他明白他在這裡不是獨自一個人,學會信任與接受關心,是可以製造快樂的,記得有一次我告訴他,「我們只有一顆小小的心,但大家卻都習慣將所有東西或負面的情緒往裡面放,不斷不斷地堆積,總有一天我們的心會負荷不了,到時可能會做出連我們自己都沒辦法控制的事情來,一定要學著適時的釋放,才能接納更多的東西。或許人生有太多的不公平,也或許因為這些不公平而失去了很多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但大部份人都只會悲歎自己不公平的遭遇,卻不懂得從中學習正面的態度,或是從失敗中快速站起來,為人生的公平尋找機會,如果心裡總是懷著憤怒與不滿,那未來人生路上的美景將無暇欣賞而一再錯過,只能活在自我構築的不快樂之中。」掃把沒費什麼力,只是輕輕地一掃,從樹隙中吹來的微微風,落葉便如輕羽般飛舞了起來。
漸漸地,看見他的臉上多了些許的笑容,說話也不再結巴口結,甚至會與其他阿兵哥嘻笑打鬧,雖然抽菸的習慣還未完全戒掉,但他也學會用嚼口香糖來取代菸癮,咳嗽聲也變得少多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年十個月的軍旅生涯轉眼之間即將劃上句點。在退伍之前的某一次回台北休假時,接到單位女士官的來電,她告訴我,阿菘用香菸在手臂上燙了好幾個傷口,傷口潰爛有些恐怖,據聞是與她女朋友吵架,表示要與他分手,他手上原本刺有一個以心形將女友名字中某一個字圈起來的刺青,他非常傷心難過,想都沒想就把點燃的菸頭往刺青燙了下去,他好像都不感覺到痛,因為他的心更痛。
假期結束後,搭了夜班火車回到營區,那天剛好是他值安官,他來開門時,我特意看了他的手臂,用繃帶纏了好多圈,白色的繃帶上隱約可見滲出的血漬,雖然已約略知道了原因,但我刻意不動聲色,問了他手怎麼了,他有些結巴地回答我沒什麼,趕緊將手放在後面,不讓我瞧見,模稜兩可地說是不小心受傷了,我沒有繼續追問,只告訴他以後要小心點,辦公室裡有一個醫藥箱,要記得拿去擦藥,他點點頭稱謝,大門至寢室有一小段距離,他默默地跟在我後面走著。兩旁的高聳的樹,在地上投下長長的樹影,人走在其中,顯得很渺小,樹葉因風的吹拂也發出了沙沙的聲響,驚擾了人寧靜的思緒。
有次,看到他在寢室的角落準備換藥,隔著一扇紗門,特意站在有點遠的距離看,他先用剪刀將繃帶打的結剪開,一圈一圈地將纏手上繃帶解開,到了最後一圈,白色的繃帶沾染了一整片已乾掉了暗紅色血塊,當他想繼續解開時,卻因為血塊的凝固而難以順利掀起來,而他過猛的力道的確將繃帶拿了起來,但卻看見他的臉因為痛楚而扭曲不已,原本已乾了的傷口再度滲出血來,即將癒合的傷疤再次受到傷害,只見他用手拭去了眼角的淚水,他受傷的心似乎還沒有停止淌血。
當天晚上,我要他陪我出去買夜點,路燈不曉得為什麼不太亮,閃閃爍爍的,造成視線不良,感覺到前方道路不太好走,我要他與我並肩一起走。從口袋中拿了出一條從台北帶回來的藥膏給他,「傷口還痛嗎?以後不要再做傻事了,有形的傷口有一天一定會癒合,但你受傷的心呢?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不要放在心裡,可以找人聊一聊,心情會舒服一點,才不會一直鑽牛角尖。你這樣傷害自己,受傷的不是只有你,也讓關心你的人傷心難過,而且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大家冷靜一段時間,可以好好想一想,或許當初爭執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然後,再好好地談一談,不論結果是怎樣,也都能比較釋懷,心裡也才不會有遺憾或怨恨。」
不知不覺,我們都已走到了麵包店,架上出現了幾款新口味、新造型的麵包,還熱騰騰的,頓時打開了我們的味蕾,因此多買了一些祭祭五臟廟,顯然晚上的飯沒引起胃口。回程,路燈不再閃爍不停了,遠遠地就可以看到營區的大門。沒多久,聽說他與女朋友又和好如初了。
退伍那天,大夥為我舉行的餞別宴,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參與籌畫與採買,然而卻覺得那是最美味可口的一次,雖然我吃得不多,但每一口都吃出他們的心意,我是一個很容易感動的人,不過那天我刻意壓抑內心的激動,故意高聲談笑,一一分送給大家我為大家挑的禮物,只為沖淡離別的氣氛。
臨走前,我想到營區四處走走,阿菘跟了出來,他還是習慣走在我後面,我笑了笑說,「菘ㄟ,從今天以後,我就不再是你的組長了,你不用再走在我後面,以後我們就變成朋友了,更何況你知道的,我從來就沒有把你們當屬下看待,來走到我旁邊來。」他還是沒走到我的身旁,「組長,謝謝你的照顧!如果沒有你,搞不好我的兵都當不完,你說的話我都有記住,我會聽你的話的!你永遠都是我的組長,我不會忘記你的。」聽了他的話,我的眼眶突然溼熱了起來,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不讓淚水流下來,只在眼眶裡打轉著。
「我就像你大哥一樣,從你第一天來這裡報到,到我今天退伍,我們相處也有一年多的時間,我看到你改變了很多,也成長了許多。或許我以後不能再時時提醒你,但我還是會很關心你,如果你有什麼問題,需要和我聊聊或是我的幫助,隨時打個電話告訴我。」原本偌大的營區,不知為什麼那晚卻一下子就走完了,還刻意回頭望了望每一間庫房上了鎖的漆紅木門,斑駁的景象刻劃了歲月的痕跡。
必須趕到火車站了。所有的阿兵哥都執意要送我到門口,一一與他們握手道別,每一個都帶著不捨的表情,我刻意以微笑回應,只怕我會忍不住,他站在最後一位,我伸出手要與他握手時,他低著頭沒有看我,我的手還停在空中,「菘ㄟ,組長要走了,你不要和我說再見哦!」他緩緩地抬起頭,只見他的盈盈的淚水在眼眶打轉著,突然我的心頭一震,眼眶也再度溼熱,他把我抱住,「組長,再見!」聽到他哽咽抽搐的聲音,我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潸然滑落,其他人見狀也不禁紅了眼眶。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背,「你好好照顧自己,男子漢不能常常哭,知道嗎?」再次拍了拍他,轉身離去。走了幾步路後,我再度回頭向大家揮手再見,看見他還頻頻拭淚。
退伍後約一年多,某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他的來電,真是好久不見,聲音中顯得成熟多了,但卻也多了幾許的滄桑,然而電話中卻聽得出似乎有些異狀,追問之下,才知出了一些狀況。他退伍後,與女朋友連袂到台北來工作,原本他女朋友的家人是不同意的,但看他們那麼堅持也只好勉為其難同意。剛開始,還沒什麼問題,雖然有些小口角,但還不至於影響他們的關係,不過時間一久,磨擦卻日漸加深,他也發現他女朋友有了不少的改變,而有件事成了嚴重衝突的引爆點。
有一次,他女朋友為了保險費繳不出來,要他去幫忙籌錢,他人生地不熟的,根本不知那裡可以借的到錢,因此她與他發生了嚴重的衝突,因為他女朋友的朋友在從事保險業,為了人情壓力保了高額的保險,他完全不知情,但這都還不打緊,重點在於,每月所需繳交的保險費遠超過他們所賺,原本她女朋友想說他們都可以多兼個差,就可以支付款項,但事實上並不如他們預期的,工作不是她想像中那麼找,連原來的工作也都不是那麼地順利,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在工作,想當然爾,保險費一定是繳不出的。
雖然我很願意幫他,但那時我工作也尚未穩定,再加我那時是一個月光族,根本無法籌出幾萬塊借他,而且也很實際地向他分析一些狀況,發現即使他們繳了那一個月的費用,未來他們也不太可能籌得出錢來繼續繳,雖然他表示很捨不得之前所繳的那一筆不小的錢,但我還是建議他忍痛中止,並要詢問一下保險金司可不可以拿一些錢回來,如果不行還是結束比較好,免得賠了更多的錢,那更得不償失,對於我無法幫他,我還是深感難過。
隔天,約了與他見面。他沒什麼變,只是身體微恙受了點風寒,而且面對我時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沒說什麼,帶著他去吃飯,聊聊相互及其他人的近況,也問了他的工作情形,又問了他對未來有什麼打算,發覺一切都不如他當初的想像,台北的生活也不是他想像中的容易,最重要的是他的木訥與老實,對於一些人際關係的處理,實在令他相當困擾,言談之間他彷彿就像一隻誤闖叢林的兔子。之後,帶他去看電影,我忘了那時是看那一部電影,只覺得電影院裡的冷氣很強,絲毫感覺不出外頭的溫度竟是高達三十多度的天氣。
走出電影院時,天色已近黃昏,走在熱鬧的西門町街頭,人潮接踵湧入,我們卻反其道而行要走出西門町,一路走到了台北車站才停下腳步。我拿了幾千元給他,他一直推辭不要,我執意塞了給他,他艱難地從口中說了句謝謝,我微笑地輕輕搖了搖頭,「謝什麼,我也沒幫上什麼忙,我才不好意思!但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我說的,很多事不要太執著,太執著有時反而會讓自己很難過的,如果台北生活的不愉快,不妨回去花蓮工作,你不是說你女朋友的父親需要人手幫忙,一直希望你們回去嗎?可以考慮看看。」臨走前,摸了摸他的頭,要他自己好好保重身體。看著他陷入車陣中,漸漸地隱沒在台北遠方烏煙障氣的氛圍裡。
又過了一陣子,心懸念著他的狀況,打了通電話給他,他的聲音聽起來開朗多了。他告訴我,他已經回花蓮了,現在在他女朋友家的花店工作,每天都很忙,一大早要先到花田裡採收新鮮的花朵,然後送到拍賣巿場去,早上下午都要到店裡幫忙到處送花,我聽了很高興,要他好好地做,末了他說:「謝謝組長的關心,讓你操心了!」「傻孩子,說什麼話,你就像我的兄弟一樣,看到你這麼我也很開心!」他回到了屬於他的地方,沒有繁華的霓虹燈,只有高掛天空的明月與點點的繁星,他黝黑的皮膚與質樸單純,與花蓮的青翠山嵐很對味!
此時,客廳水晶花瓶所插的香水百合花,原本買來時還含苞待放,不知何時花蕾卻已綻放開來,有幾朵還盈盈盛開著,花瓣上的細細水珠也折射出光彩,閉起眼睛深深呼吸,剎時嗅到一抹香氣拂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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